馮驥才: 有責任的人生是有分量的
馮驥才先生在祖居博物館
馮驥才為故鄉(xiāng)題詩
馮驥才捐贈祖居博物館的畫作《雨竹》
馮驥才畫作《雪村》
前些日子,文友聚會,聽作家王靜說要和寧波民間文藝家協(xié)會主席周靜書一同去天津拜訪馮驥才先生,我特意托她帶上一本《俗世奇人》,請先生簽名。而寧波出版社的沈建國則請她捎一本新編的《寧波·王之祥攝影珍存》,贈送先生。天津之行結束,王老師帶回了簽名本,也帶回了馮先生回贈沈老師的簽名畫冊《詩性校園》。
在我家里,還珍藏著一本《俗世奇人》的簽名本。2017年7月,中國作協(xié)創(chuàng)研部、人民文學出版社、中國小說學會、鄭州小小說文化傳媒有限公司、《小小說選刊》《百花園》等聯(lián)合在鄭州舉辦了第16屆《小小說選刊》優(yōu)秀作品頒獎典禮暨《俗世奇人》研討會,我有幸參加。會議間隙,我拿著書請馮先生簽名題詞,他欣然應允。2018年9月,中國微型小說學會代表大會召開,我又得主辦方贈送《俗世奇人》(足本)一本。在該書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后,再度獲得馮先生的簽名本,別有意義。
先生祖籍寧波慈城,他一向是我們心中親切、睿智、幽默的“大馮老師”。早在2013年1月,寧波新華書店曾列出《2012年度寧波暢銷書排行榜》,《俗世奇人》赫然位于榜首。這本小說集的熱銷程度,也從一個側面體現(xiàn)出家鄉(xiāng)人民對馮先生的敬重和喜愛。
寫出一方地域的人的集體性格
《俗世奇人》正是我返回文學后的第一本小說集,它讓我找回了讀者,又有了與讀者心靈交流的感覺,而這是我現(xiàn)在最美好的文字感覺。 ——馮驥才
在那次《俗世奇人》研討會上,先生親臨會場,揭秘《俗世奇人》的緣起:在寫《神鞭》《三寸金蓮》的時候,有很多人物和故事放不進去,又舍不得扔掉,覺得可以換一種新的形式,于是就想到了小小說。既然寫了,就想寫出一個歷史階段中一方地域的人的集體性格。
當時正逢酷暑,先生怕熱,身體小有不適,但他聲音清亮,思路清晰,言談生動、幽默,妙趣橫生。
會上,一些著名評論家、作家談了《俗世奇人》,從文化、方言、小說技巧等角度各抒己見。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三位大家的評論。
中國作協(xié)副主席陳建功先生,他稱“大馮的很多小小說達到了經(jīng)典化寫作這樣一個水準”。陳建功先生曾創(chuàng)作過不少小小說,對這種文體非常內行,從他嘴里說出這樣的評價,分量很重。而《小說選刊》副主編王干認為,“事實上,作者筆下這些風物人情圖、活色生香的百態(tài)眾生相,重要的是其間所深蘊的文化、藝術、民俗等滿含美學與詩學價值的民族記憶,可以說在中國社會任何發(fā)展流變的當口,都稱得上是彌足珍貴的文學財富。”
中國作協(xié)網(wǎng)絡文學中心主任何泓認為:《俗世奇人》讀來有天津話的韻味,但分明又有著中國傳統(tǒng)筆記小說語言的特點,言辭簡約卻意賅義幽,這與市井的“白乎”有著顯著的不同。這是《俗世奇人》于“俗”中顯出“雅”來,但它的“雅”從根本上說又不在語言,而在于其精神實質。那么,《俗世奇人》的精神實質是什么呢?他以為從本質上說,《俗世奇人》的幾乎每一篇小說寫的是由技進乎道的境界,這就與莊子所追求的大自在的境界、逍遙游的境界有了內在的契合。
馮先生1994年創(chuàng)作《市井人物》,2015年發(fā)表《俗世奇人新篇》,合起來總共36篇。其中的人物,三教九流,大多身懷絕技,如“蘇七塊”“刷子李”“泥人張”“神醫(yī)王十二”,以及鑒畫的“藍眼”,專門釣雞的“活時遷”等。有通過人物彰顯一種民間智慧的,如巧嘴的楊巴、深諳送禮之道的陳四、破了“黃金指”損招的兩位津門畫家等;有反映世態(tài)人情人性的,如《小楊月樓義結李金鏊》《劉道元活出殯》《死鳥》等。
我曾細讀數(shù)遍《俗世奇人》,每次都有新的感受。我覺得,它之所以好讀、耐讀,一在于“奇”。奇,天津衛(wèi)本是水陸碼頭,居民五方雜處,“燕趙故地,血氣剛烈;水咸土堿,風習強悍”,各色人物怪異、任情任性。而且,馮先生說受他的老祖宗——“三言”作者馮夢龍的影響,無奇不傳。二在于“趣”。“趣”乃在于先生文風的風趣、幽默,那文白夾雜的語言、說書人的姿態(tài)和腔調,機敏活潑,開闔自如。三在于文化蘊藉。先生“文革”時做過工人、業(yè)務員、教師,接觸過大量社會底層人。他又以開闊的文化視野和悲憫情懷對世態(tài)人情進行觀照。人性善惡,世間曲直,先生憑一支生花妙筆,娓娓道來,且大多時候并不點破,給讀者留下想象、思考的空間。
去年9月,馮驥才先生接受了《小小說選刊》《百花園》雜志社總編任曉燕的深度訪談。先生的許多話對我深有啟迪。比如馮先生認為,小小說不僅僅是故事,它還講究思想性,需要有文學的發(fā)現(xiàn)。小小說也不是“段子”。因為,段子雖然好看、有趣,但很少有塑造形象的。而小小說作為小說之一種,首要任務就是要塑造文學形象。小小說對生活的認識與揭示,對人性的發(fā)現(xiàn),最后都是通過人物形象來表現(xiàn)的。
小小說是一種獨特的文體,小小說作家要有鉆研精神,要在創(chuàng)作中不斷求新求變——這大概是馮驥才先生給我們的啟示。
自覺地親近自己的文化
我從文學到文化,實際沒有離開我們這代知識分子身上的那兩個字,就是責任,我覺得有責任的人生是有分量的。 ——馮驥才
日前,馮驥才當選“2018中國非遺年度人物”,獲此殊榮者全國共有10位。有20多個年頭,馮先生把生命的“蛋糕”切給了文化遺產(chǎn)保護。他義無反顧地投身于民間文化保護工作。
因為對這塊工作不甚熟悉,我曾和先生的兒子馮寬老師以及先生工作室的助手們通過電話、QQ交流,而后做了一個大致的梳理。
早在上世紀90年代初,馮先生就出于作家的良知和文化先覺,發(fā)起對天津老城和小洋樓的搶救。進入本世紀,中國民間文化在社會轉型期遭受重創(chuàng),馮先生毅然放下文學和繪畫兩支筆,轉身為民間文化保護而奔走呼號。2001年,他當選中國民間文藝家協(xié)會主席,提出對民間文學、美術、歌舞、手藝以及古村落進行全方位梳理,對民間文化做一個地毯式的、盤清家底的普查、整理。他倡議、領導了中國民間文化遺產(chǎn)搶救工程,歷時十三年,主持了《中國木版年畫集成》《中國民間剪紙集成》《中國藏族唐卡集成》《中國民間故事全書》《中國傳統(tǒng)村落立檔調查》《亞魯王史詩》等的編撰出版工作。他還以全國政協(xié)委員、國務院參事室參事的身份,站在國家文化戰(zhàn)略的高度,推動文化政策法規(guī)的建立和完善;遺產(chǎn)日的設立、《非遺法》的制定、四大傳統(tǒng)節(jié)日成為法定假期等等,都有他的努力與貢獻。
不論何時何地,他都在為文化遺產(chǎn)保護發(fā)聲并付諸行動。
為保護詩人柳亞子創(chuàng)立的文學團體南社在周莊的舊址——迷樓,從沒賣過自己畫的他,首次賣畫籌資。后來,樓主坐地起價,樓沒買成,但是,樓主意識到房子的價值,不再拆遷。
開展河北武強年畫搶救工作時,遇上大雨,車子開不進去,他腳上套著塑料袋,蹚著水,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去。
為深入田野調查,年齡最大的他身先士卒,帶領專家組奔波于田間地頭,獲取第一手資料。
汶川地震發(fā)生時,他人在斯洛文尼亞,當即通過自己的基金會捐款10萬元救助災區(qū),隨即中止訪問提前回國,對災區(qū)開展了一系列文化搶救工作。在他的建議下,汶川大地震博物館建立了起來。
他到白洋淀,因為聽不到孫犁先生所寫的“鳥叫與歌聲”,只聽見汽艇的馬達聲不絕于耳,看到一些建筑不倫不類,深感痛心,寫下了《白洋淀之憂》。
多少次,他為老城古村落的保護潸然淚下,上下呼告。“文化疼痛了,你要先疼痛。”他一直在呼喚大眾的文化自覺。
對個體生命來講故鄉(xiāng)就是原點
“過去我們的祖輩在外經(jīng)商的時候,愛說的一句話是‘寧波幫’幫寧波,意思是常想著為家里做一點事情,想著自己的故鄉(xiāng),在外邊兒只要是賺一點錢條件好一點的,都希望給家鄉(xiāng)盡一點力。” ——馮驥才
周靜書、王靜兩位老師此次去天津,是為了匯報寧波18個國家級古村落三年來的調查工作以及咸祥漁棉會民俗活動的情況。
王靜說:“對我?guī)サ摹秾幉āね踔閿z影珍存》一書,馮先生饒有興趣地剔開塑料膜,翻看老寧波舊影,連聲稱好。當看到第34頁上的咸通塔時,馮先生抬頭詢問,這個塔還在嗎?當聽說此塔至今矗立在中山路上,他欣慰地笑了。”
1992年春天,馮先生陪著母親,并攜妻兒首次赴老家寧波舉辦“敬鄉(xiāng)畫展”。馮先生講文化,滔滔汩汩,令人著迷。甬上書畫家賀圣思專門刻了一枚章,印章的形制為半通,印文“大馮”二字為陰刻,邊上刻著“大馮像尊鼎,肚子里有掏不完的文化”兩行邊款。臨別,他將那枚印章送上,馮先生端詳片刻,高興地收了起來。
此后,馮先生多次回鄉(xiāng)探親、舉辦展覽、參加文化交流活動。在“2003寧波·中國外灘文化研討會”上,他專門為論壇題寫“老外灘”三字。對于故鄉(xiāng)慈城,他多次出謀劃策,提出要在尊重歷史的基礎上,保護開發(fā)好現(xiàn)有的歷史文化遺存。他曾為抱珠樓的保存完好深感欣慰,也曾為咸通塔的去留牽腸掛肚。為修繕賀秘監(jiān)祠,他賣畫籌資。對于寧波的梁祝文化搶救保護,他十分支持,實地考察,并欣然擔任中國梁祝文化研究會顧問,指導大型文化搶救工程《梁祝文庫》的出版,并題寫書名。
2015年,馮先生考察有800多年歷史的半浦古村,專門撰文,發(fā)表在《文匯報》上。2016年,他回鄉(xiāng)參加中國傳統(tǒng)村落保護(鳴鶴)國際高峰論壇。在慈溪鳴鶴古鎮(zhèn)的廿四間、六房等明清古建中,他認真聽取當?shù)氐谋Wo情況,并了解其與休閑養(yǎng)生等現(xiàn)代產(chǎn)業(yè)共振發(fā)展的新局面。當日,馮先生不僅與慈溪市級非遺傳承人孫文聰合影,還與寧波市傳統(tǒng)村落立檔調查志愿者一一握手。“你們是傳統(tǒng)村落保護志愿者,我也是傳統(tǒng)村落保護志愿者,我們都是志愿者,希望大家共同努力,把祖國這份珍貴的遺產(chǎn)保護好。”
對于從事民間文化研究的寧波鄉(xiāng)親,馮先生頗多關注。作家王靜在撰寫《中國的吉普賽人:慈城墮民田野調查》《慈城年糕的文化記憶》《千年望族慈城馮家——一個寧波氏族的田野調查》的過程中,都曾得到馮先生的指導和幫助。馮先生先后為王靜的《留住慈城》一書作序,為《慈城年糕的文化記憶》題寫書名。“大馮老師是大名人,但又是如此平易近人。他對我的治學和為人影響很大。”王靜說。
2016年4月22日,馮驥才祖居博物館開館。馮先生向博物館捐贈了圖書、書畫、音像資料及書桌、椅子等珍藏實物344件。其中,有其夫人顧同昭女士白描仕女圖《霓裳集》畫作,也有他那張使用了幾十年的書桌。他說:“我對故土很有感情,這次捐出了爺爺?shù)囊巫樱€有使用多年的書桌,希望家鄉(xiāng)的文化建設越來越好。昨天這桌子從我家里搬出來的時候,我還特意親了一口!”
2017年4月22日,張如安、孫善根、鄔向東、戴松岳、錢文華多名文化學者在馮先生祖居博物館內舉行了一場“大馮和他的故鄉(xiāng)”學術沙龍,共聚一堂探討學習宣傳馮先生的文化貢獻和成就,交流慈城馮氏家族形成的歷史背景、家族文化特點、家族性群發(fā)的文化現(xiàn)象。
2018年4月,寧波的一些文化人在先生的祖居博物館舉行《鄉(xiāng)愁歸處》朗誦會,分享先生的經(jīng)典作品。先生雖不能親臨現(xiàn)場,卻特意錄制視頻,分享他對鄉(xiāng)愁的理解與感受。
“我希望將來有機會去現(xiàn)場享受它,去讀一讀我寫過的詩文,我爭取,爭取有那么一個機會,跟鄉(xiāng)親一起過一個像文化節(jié)日那樣的活動。”他說。
大家都在盼望這一天!